“……还有宋茂叔,不知道他怎么样了,身体还好吗?”
天色已经暗下来,远处的河湾边燃烧着篝火,偶尔传来孩子的笑声与女人的声音。宋永平在宁毅的带领下,缓步前行,听他问起父亲状况,宋永平看了他一眼。
“家父的身体,倒还硬朗。去官之后,少了许多俗务,这两年倒是更显富态了。”
“宋茂叔是在我杀周喆之后去的官吧?”
“……嗯。”
两人说着这对旁人而言惊心动魄的事情,话语之中却显得淡然,宁毅道:“当年事起仓促,宋家那边也就顾不上了,想来也不好邀你们同去。后来周雍称帝,有周佩这对姐弟在上头,倒也不至于对你们刁难太多,我才放下了心。这几年来,檀儿、文方他们偶尔会谈起你,姻亲之中,以你的学问为最好,怕是耽误了你的仕途,不过我想,人在年轻之时,是该走弯路的年纪,三十岁前经历的越多,恐怕往后的路会更好走。”
他说到这里笑了笑:“当然,让你和宋茂叔丢官的是我,这话我说就有点变味。你要说我得了便宜卖乖,那也是没法反驳。”
听宁毅说起这个话题,宋永平也笑起来,目光显得平静:“其实倒也没错,年轻之时一帆风顺,总觉得自己乃天下大才,后来才明白自身之局限。丢了官的那些时日,家中人来来往往,方知世间百味杂陈,我当年的眼界也实在太小……”
他笑着摇了摇头:“幼时随家中长辈读黄老、读孔孟,将古书经卷倒背如流,道德文章也能洋洋洒洒一大篇,最近两年想起来,感触最深的却是易经的开卷两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三十年时光,才渐渐的懂了一些。”
十余年前初见时,二十出头的宋小四一脸意气飞扬,如今却也已经是三十岁的年纪了,当了官、蓄了须,经历了坎坎坷坷,如果说先前平静的几段对话还是他以涵养在维持平静,眼下的这段便是发自肺腑了。
宁毅点了点头,宋永平停顿了片刻:“这些事情,要说对表姐、表姐夫没有些埋怨,那是假的,不过纵然埋怨,想来也没什么意思。叱咤天下的宁先生,难道会因为谁的埋怨就不做事了?”
宁毅“哈哈”笑了起来,他拍了拍宋永平的肩,示意他一道前行:“世间道理有很多,我却只有一个,当年女真南下,看着几十万人被杀得一败涂地,秦相等人力挽狂澜,最后家破人亡。不杀皇帝,这些人死得没有价值,杀了之后的后果当然也想过,但人在这世界上,容不得一双两好,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杀人之前固然知道你们的处境,但已经衡量好了,就得去做。县令也是这样当,有些人你心中同情,但也只能给他三十大板,为什么呢,这样好一点点。”
“但姐夫这些年,便真的……没有迷惘?”
“时时都有,而且很多,不过……对比一下,还是这条路好一点点。”宁毅道,“我知道你过来的想法,找个破绽也许可以说服我,撤兵或者服软,给武朝一个好台阶下。没有关系,其实天下局势明朗得很,你是聪明人,多看看就明白了,我也不会瞒你。不过,先带你见见孩子。”
说话之间,篝火那边已然近了,宁毅领着宋永平过去,给宁曦等人介绍这位远房舅舅,不一会儿,檀儿也过来与宋永平见了面,双方说起宋茂、说起已然过世的苏愈,倒也是极为普通的亲人重聚的情景。
苏檀儿与宋永平说话的时间里,宁毅领着一帮孩子到火边烤鱼,宁忌与杜杀、方书常等人家的孩子吃过了晚饭又休息片刻,摆开了小擂台轮流比试。都是名家之后,比武的情景颇为激烈,雯雯、宁珂等小女孩或在擂台边给兄长加油,或者跑到这边来缠宁毅。过了一阵,烤焦了鱼挺没面子的宁毅走到擂台那边写下一副奖励给优胜者的对联,上联是“拳打广州鸡蛋”,下联“脚踢菠萝面包”,写完后让宋永平过来点评斧正,之后又让宋永平也写一副字做添头。
小河边的一番打打闹闹令宋永平的心中也多少有些感慨,不过他毕竟是来当说客的——传奇小说中某某谋士一番话便说服诸侯改变心意的故事,在这些年月里,其实也算不得是夸大。封建的世道,知识普及度不高,即便一方诸侯,也未必有开阔的眼界,春秋战国时期,纵横家们一番夸张的哈哈大笑,抛出某个观点,诸侯纳头便拜并不出奇。李显农能够在凉山山中说动蛮王,走的或许也是这样的路子。但在这个姐夫这里,无论危言耸听,还是视死如归的慷慨陈词,都不可能扭转对方的决定,如果没有一番最为缜密的分析,其余的都只能是闲聊和玩笑。
与宁毅碰面后,他心中已经愈发的明白了这一点。回想出发之时成舟海的态度——对于这件事情,对方恐怕也是非常明白的。如此想了许久,待到宁毅走去一旁休息,宋永平也跟了过去,决定先将问题抛回去。
“姐夫,西南之事,没有能好好解决的办法吗?”
“对武朝来说,应该很难。”
宁毅拿着一根树枝,坐在河滩边的石头上休息,随口回答了一句。
“女真就要来了,天下沦亡,有什么好处?”
“武朝是天下,女真是天下,华夏军也是天下,谁的天下沦亡?”他看了宋永平一眼,树枝敲敲一旁的石头,“坐。”
“湿气重,不合养生。”宋永平说着,便也坐下。
“你有几个孩子了?”
“三个,两个女儿,一个儿子。”
“作为很有学问的舅舅,觉得宁曦他们怎么样?”
“好。曦儿教得很好。”宋永平道,“宁忌的武艺,比之一般人,似乎也强得太多。”
“生下来之后都看得死死的,接下来去成都,走走看看,不过很难像普通孩子那样,挤在人群里,凑各种热闹。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遇上意外,争天下——我们把它叫做救天下——这是代价之一,遇上意外,死了就好,生不如死也是有可能的。”
前方是流淌的小河,宁毅的表情隐匿在黑暗中,话语虽平静,意思却毫不平静。宋永平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
“黄河以北已经打起来了,太原附近,几百万人挡完颜宗翰的几十万军队,现在那边一片大雪,战场上死人,雪地上冻死更多。大名府王山月领着不到五万人守城,现在已经打了快两个月,完颜宗辅、完颜宗弼率领主力打了近一个月,然后渡黄河,城里的守军不知道还有多少……”
宁毅在黑暗中说道:“……如今完颜昌领着三万女真精锐是二十多万的汉军围城,汉军前面还是被赶着往前走的百姓,他们每天把尸体用投石器抛进城里去,好在是冬天,瘟疫暂时还起不来……祝彪领了一万多华夏军,想要打开完颜昌的防线,打不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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